此恨绵绵无绝期
高捷
躺在温暖的病房里,我的心却感到彻骨的寒冷。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,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双重啃噬着我。恍惚间,我仿佛看到女儿含泪站在我的病床前,我想要呼唤她,却发不出声音,想要拉住她,却无力抬起双手。她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,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样子。
突然间,我惊醒过来,一切都不见了,只有床头的幽暗灯光,只有浑身插满的管子陪伴着我,我的女儿已经离开近二十年了。
1987年,我的父亲¡ª¡ª一位老革命去世了,88年我的丈夫也患病去世。面对接踵而来的巨大变故,我的生活彻底乱了套,整日沉浸在悲伤中,独生女儿看到我一蹶不振的精神状态,非常着急,她时时开导,安慰我,经常抽出时间来陪伴我。也只有看到她的时候,我才感觉到生活还有乐趣,未来还有希望,自己不那么孤单。没想到,我的这点盼望不久也被生活碾得粉碎。
89年6月4日,由于戒严部队进驻北京,外面的气氛尤其紧张。我一个人在家里,下午女儿来电话说,晚饭后过来陪我,我说,你不要来了,外面挺乱的。她说,越是这样越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,还说又不干什么坏事儿,就是回家还不许吗?我一想也是,政府不是人民的政府吗?保护人民是政府的职责,我们要信任政府,信任党,安善良民,党和政府是会保护的。但我万万没有想到,不幸离我们是那么近。
晚饭过后,我焦急的等待着女儿的到来,不料却等来了改变我后半生的惊天噩耗。女儿在骑车经过木樨地时被戒严部队打死。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的心情,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接连丧父、丧夫之后,又失去了此生的唯一希望¡ª¡ª独生女儿。而且是以这样惨烈的、不能令人接受的方式。
白发人送黑发人,情何以堪,我整日以泪洗面,不思茶饭,健康状况每况愈下,我度过了炼狱般的失去女儿的二十年。
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,无数次她泪水涟涟的出现在我的梦中,说妈妈我死得好冤呀,我好想活着侍候您呀。每年的清明,我去为她扫墓,呆立在墓前,我会想,现在我来看她,我百年之后谁会再来看我们?看到花朵般的儿童,我会想,如果她活着,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,我也可以含饴弄孙了。女婿有了新的生活,要带女友来看我,我感谢他的好意,却无法面对这一场面,谁能够理解我的挣扎与痛苦。
更令我愤慨的是,女儿突然死去,我一向信任的党和政府反而把我当成了危险分子,在他们认为的敏感日子,我的居所被监视、行动自由被限制。我无数次的在心里呐喊,我们到底有什么错,女儿在花季年龄离世,我垂垂老矣,孤单度日,得不到安慰与关怀,还被人视为另类。我要据理力争,我无所畏惧。
在漫长的二十年中,作为惨案的受害者,无数个不眠的夜晚,我也在不停的反思。六四惨案,是我一家的不幸,也是整个民族的不幸,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民政府是应该有勇气还事实以真相,还死者以清白,还历史以公正。我要求政府公布六四真相;向死难者家属赔偿道歉;对惨案主要责任者司法追究。但是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,我的愿望一年年的落空,政府没有一点积极的回应。现在我身患重病,但仍不放弃,坚信人类的正义与良知不会完全泯灭,坚信有生之年能等到冤案昭雪的那一天。
《天安门母亲网站》首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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